退役军官、棒棒、导演-何苦:其实我只是讲述者
导演何苦的本名叫何长林,他自己改名叫了何苦,因为朋友们最初听及他要做的事,都以“这是何苦呢”来评价。
何苦目前在做的事情,确实可以用“何苦”来形容。他以中校正团级军官的级别转业,原本可以找个不错的工作衣食无忧,却偏偏要去重庆做棒棒,卖苦力且不受尊重。他以此经历拍了一部13集的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,2015年播出后在豆瓣上评分9.7分,是迄今国产纪录片评分最高的一部,却偏偏又意犹未尽,拍了电影版《最后的棒棒》,影片今年8月17日公映,首日排片只有0.2%,票房惨淡,上映10天未到百万元,口碑上更是形成两极分化,豆瓣评分仅为6.4分。对于导演何苦本人,褒奖声中也不乏批评与质疑。
外界所有的反馈,其实何苦都很了解,不过,他并不认为自己这几年是不务正业,相反,做这件事,是他“自认为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”,让他觉得“活着有意义”。
“我是个快乐的人,所以想拍电影给大家希望而非绝望。我和这些棒棒们现在就像亲戚一样,我一直在拍他们,现在也在拍。我做这件事,没有欠下一分钱外债,但是欠了很多人情。”
到农村去露天放映
最少时仅三位观众
“棒棒”指的是重庆街头的临时搬运工,由于山城地形独特,他们靠给人挑重物为生,一根楠竹棒,一卷粗麻绳,一双解放鞋,就是他们的全副装备。
从商品卸货装船,到给市民挑生活品,下力气的活儿他们都能干。不过,随着城市的发展和劳动方式的改进,曾经穿梭于山城大街小巷的棒棒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。顶峰时期曾有数十万人从事棒棒这一行,到今天只剩下几千人,平均年纪60岁以上。
8月17日,纪录片《最后的棒棒》上映,首日排片只有可怜的0.2%,对于此种苦况,导演何苦显然心有准备,也正因如此,从电影一上映,他就揣着5万元的宣发费开始了自己的“流动放映”,往返渝黔两地山区,送电影下乡,“我想与其请人家吃饭帮我多放电影多宣传电影,不如到农村去放映,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到这部电影。放映设备都是我们租的,没钱,所有的东西能借就借能租就租。”
开辆破车,何苦和司机来到县城、农村,“没有刻意计划放映的地点,只要有人愿意看就放。”目前,电影已经放了20场,在重庆的“棒棒公寓”放过,在山沟里给村民放过,最少时观众只有三人,“那是在山上,只有一户人家,奶奶和两个孙女,两个孙女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山上看奶奶。”由于尚是夏末初秋,何苦说一般要等到晚上八九点,天色擦黑,才能露天放电影,99分钟的电影放映完,对农村人来说几乎要是“深夜”了,“因为平常他们习惯早睡早起,10点、10点半,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晚了,所以去农村放露天电影也是需要勇气和信心的,因为村民不会给你面子,电影不好看,他们肯定就回家睡觉去了。但这一路上他们都还挺给我面子的,除了年纪太老的、身体残疾的,都坚持着看到最后,可能也和我给孩子们买了书包有关系吧,他们要给我个面子,哈哈。”
在从贵州赶往重庆的放映途中,何苦还遭遇了车祸,在一段山路上,车翻下20多米的悬崖,万幸的是他和司机及时跳车脱险,获救之后在当地医院做了检查,还好伤势不重,又继续往重庆赶,问及原因,何苦笑说“就是因为车太破了”。
火爆的剧版只卖了2.6万元
拍影版因为大家挂心棒棒的现状
提及电影《最后的棒棒》,必须追溯至2015年的同名纪录剧集。
2014年在何苦即将把背影留给军营的时候,重庆街头有一个佝偻的棒棒老黄也正在把背影留给一个新的时代。两人一见如故,老黄答应收他为徒,何苦则决定去实现“儿时梦想”。原来,何苦小时候曾经被父母呵斥,“再不攒劲读书,长大就只有当棒棒儿”,那时何苦总在心里想,当棒棒其实没什么不好,“最起码可以去重庆,可以见世面。”
当然这次当棒棒,何苦也不是为单纯实现儿时梦想,“今天的我去做棒棒,绝非单纯的就业和生计,只是想踏踏实实回到劳动人民中间,踏踏实实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如果能依托自身所长顺便做点事情,比如写点关于山城棒棒的故事,或者拍一部关于山城棒棒的纪录片,自然再好不过。”
于是,何苦还请好了摄像师,“小伙子21岁,学历比我高,用单反相机拍过结婚录像。我们初次见面在小饭馆儿点菜,“酸辣土豆丝”的前两个字他不会写,我只教了两遍就会写了。摄像机交给他的当天,他就弄懂了开机、关机、摄录和暂停,说明这娃还是很聪明的。当然,我之所以请他还有更主要的原因,就是他一身腱子肉,看起来能吃苦,而且工资要求只有2000元。开始小伙儿跟我说压力有点大,我说没事儿,见啥拍啥,我们就用最笨拙的方式去追踪一群背影,记录一个时代,讲述一种人生。这与艺术无关,基本全是力气活儿。”
就这样,怀揣1300元,何苦成了棒棒中的一员,一年多的时间与棒棒们同吃同住同劳动,爬坡上坎,负重前行,用镜头记录下了几位棒棒最真实的生活状态。
2015年,《最后的棒棒》被拍成了剧集在网站上播放,引发了巨大反响,豆瓣评分至今仍高居9.7分,而这部纪录片,何苦只卖了2.6万元,还要扣掉税钱。
剧集版在网上异常火爆,但是何苦从来没想过拍摄电影版,直至去年9月,一位发行人找到何苦,说他与妻子都是剧集版的粉丝,妻子看完之后立刻拿着新买的鞋去退,还因为没有退成而委屈地哭了,看到片中棒棒们的生活,妻子说以后再也不乱花钱了。这位发行人建议何苦拍部电影版出来,相较剧集来说是不同的艺术,受众也不一样,加上有很多观众留言想知道片中几位棒棒的现状,何苦这才动了念头,最终有了这部电影版《最后的棒棒》,“我不是专业导演,这部电影肯定是有很多问题,制作很粗糙,你看别的电影片尾字幕走完需要那么长时间,而我们,整个团队也只有五六个人。”
老黄家不要捐款
骗子把钱还给了老杭
纪录片中的棒棒主人公们那瘦弱的身形、苍老的面容,是一种无言的苦难。他们在年迈之际依然在当棒棒,自有其辛酸。
师傅老黄,1949年生在地主家庭,出生后三天重庆解放,40岁左右的时候,他与一名寡妇生下女儿后,女人离开了,他当棒棒是为了养活女儿。女儿长大成人后,买了二手房,因为要还债,60多岁的老黄只能继续做棒棒。
何南,父亲早亡,母亲改嫁,他外出流浪,做棒棒是为了糊口活命。后沉迷于打牌,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。
老甘,在村里谈了几年的女友悔婚,嫁给了别人,他赌气离开村庄,梦想到城市里赚大钱,回村娶村长的女儿。
老杭,他的媳妇跟别人跑了,小流氓说只要一万块,就让那夺妻之人消失,他到城市里当棒棒,攒复仇费……
何苦将老黄、老杭、何南等棒棒们的生活展示在观众面前,这群用“一己之力”撑起生存重担的人群,让外界看到了经济发展背后的劳动人民。影片中的棒棒们都在艰难地生活着,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希望,也从来没有放弃传递那份温暖。
何苦说自己是快乐的人,想在影片中给大家传递希望而非绝望,却也正因如此,一些观众对电影版《最后的棒棒》不满,认为影片不如剧版沉重了,变轻松了。对此,何苦表示,笑中有泪是他追求的,但他也并没有刻意升华主题。这几年来,片中几位人物的生活发生了变化,“而且确实是在前往幸福快乐的路上。我不想迎合一些人对纪录片的那种口味,非要强化那种悲苦。”
还有批评之声说导演何苦在消费棒棒群体,对此何苦更是无奈:“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?电影票房就是这些,我能挣多少钱呢?这部作品上了大银幕,不是我为了商业利益来做,而是千千万万的观众,包括发行人在内的有爱心的善良的人觉得,应该搬进电影院让更多人看到,传播一种精神,我希望大家能够多些善意,只有心里充满阳光才能欣赏这部电影。”
让何苦高兴的是,这种善念的确正在被传递。老黄女儿黄梅透露,很多观众在看了《最后的棒棒》后千方百计想找老黄,捐钱给他治病,但是老黄一家都拒绝了。黄梅说:“谢谢大家的好意,但我们是棒棒的孩子,是可以自食其力的人。当初那么难时爸爸都把我养大了,我们不要同情,会昂首挺胸地活下去。”
片中的老杭是个很悲苦的人,因为腿伤离开了自力巷,后又因生活所迫重新回来当棒棒。他在银行门口被骗子骗走了1174块钱,骗光了他的全部家当,后来又收到100元假币,让他心疼不已。一次,在一位女雇主打电话给他钱时,他偷偷把假币换了,骗女雇主说她给的是假币,被女雇主揭穿后,老杭尴尬窘迫地令人看着心酸。何苦说,在片子播出后,一天,有人从门缝给老杭塞进了630元和一张字条,这是那个骗了老杭的人来还钱,估计他手头没有1174元了,就放了630元,纸条上写着“与其做一个有道德的坏蛋,还不如做一个好人”。这件事深深触动了老杭,他后来到重庆,特意去找那个女雇主向她道歉。
记录棒棒是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件事
因为那一切,何苦说“记录棒棒这件事是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,比做什么都有意义”。至今,他对棒棒们的记录仍在继续,他与几位主人公也像亲戚一样走动。
带着摄像机刚进自力巷时,迎接何苦的也曾满是戒备。但是时间长了,何苦以自己的真诚打动了这些棒棒们,大家开始交心,成为真正的朋友。“这次电影《最后的棒棒》上映,大石为了给我捧场,买了电影票带着全家人去看,其实他都看过好多遍了,我之前审片看片时都邀请他看过,他买票纯粹就是为了给我捧场。电影刚看完,他在影院就给我打电话,说排片的时间和场次都太少了,不方便大家看,担心我忙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,让我注意一下。我们现在就像亲戚一样走动,不会提钱,相反,他们还说如果能卖钱的话,他们相信我一定会好好使用这些钱。”
何苦说,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导演——上学只上到高中二年级,除了在部队做过电视新闻外从未学过导演,“说是导演,实际上是因为拍片子想获得放映许可证,需要填表,导演那栏不能空着。”
对何苦而言,他更认可自己是个讲述者,真实地讲述,真实地记录,“几年来拍出了大量的素材,白天做棒棒,晚上整理资料,这个纪录片是凭着热血,用汗水拍出来的,百分之百真实,禁得住调查,(如果不信)可以去他们家做客,看他们生活的变化。他们生活的改变不是我个人带来的影响,所以我也有责任记录他们的改变,不是刻意拔高,而是真实记录。你说我撰稿的文字好啊?不是我文字功力高,而是因为那都是真实的故事,自然地就说出来了。我写棒棒那本书,20万字,20天就写好了,因为真实,所以写得轻松。”
剧集版《最后的棒棒》是何苦揣着1300元拍出来的,电影版则花了不到2万元,提及此,何苦也非常感动。他说找人时都是按照市场价去谈的价钱,结果大部分在看了剧集版或电影素材后,都表示愿意无偿服务,“给人家钱不要,我就装了红包送过去,结果他们说‘何苦,你再坚持给钱就是一种侮辱了,你有情怀,难倒我们就没有情怀吗?’这些年记录棒棒,我没有外债,但是欠了很多人情。”
靠着退役金,何苦原本可以粗茶淡饭过得不错,但是他现在却要和团队拍一些宣传片,挣下微薄的血汗钱,这样才可以养活团队,继续拍摄棒棒的故事。
但何苦说他会坚持下去,因为这让他感到幸福:“他们因为多挣了五块钱就感到幸福,可能我们看了感到很沉重,但是他们自己身上那种幸福感的确能感染人。只要能够生活下去,他们每天心里都是踏实幸福的。苦难中的微笑,可以唤醒沉睡中的幸福感。”问何苦做棒棒后有没有受伤,何苦笑了:“肩膀腰腿那些磨痕哪能算受伤呢,这对棒棒来说就是家常便饭。”
正如电影中提到的,“大寒过后,一定立春”。所以,何苦希望在《最后的棒棒》中,观众看到的除了哭,还要有笑,有心酸,也有幸福,而这些才是生活。